這是四鳳舞臺的姑娘們最後一次接到張燕兒的信息。

半個月之後，尹玉蝶才從報紙上得知，寧波的瘟疫叫鼠疫。日本軍隊在寧波上空灑下的不是糧食和傳單，而是瘟疫的種子。

等很多年後，四鳳舞臺的姑娘們來到寧波的土地上，找到了那封信封皮上的地址。

那個地址，已經變成了一堆廢墟。

為了隔離瘟疫，這裏毀於一場大火。

那裏曾經是寧波最繁華的地帶之一。

現在，這個地方不叫“開明街”了，寧波的百姓給它換了一個名字，叫“鼠疫場”。他們似乎是想要用這種稱呼來記住那場瘟疫所帶來的恐慌與疼痛；但是單單一個稱謂，相對於那種疼痛來說是那樣的單薄。

本地人介紹說，鼠疫爆發的時候，百姓們各處避難；很多人去世了，但是通過各種關系拿到的鼠疫死難者的名單裏，並沒有張燕兒的名字。

這給了姑娘們希望——也許張燕兒並沒有死於鼠疫，她只是隨著她的家人避難去了；那個時代信息艱難，漸漸就與自己這個舞臺失去了聯系。

肯定是這樣，不是嗎？

尹玉蝶離開“鼠疫場”的時候，天空上籠罩著淡淡的陰雲。不遠處的一棵老槐樹上，有一只不知名的鳥兒，在孤獨地歌唱。

尹玉蝶認為，那鳥兒歌唱的，就是張燕兒的人生——但是沒有人能聽懂，包括尹玉蝶自己。

鼠疫場邊上泥地裏有很多燒剩下的香桿子，水紅色的，一簇一簇的立在那裏，清瘦而倔強。尹玉蝶也想要燒上三支香，但是又沒有動。

張燕兒也許還在某個地方很健康地活著呢，不，張燕兒一定在某個地方快活地活著。我在這裏燒香，實在太不合適。

外面的軍隊在堅持，租界裏的姑娘也在想方設法堅持；但是日子終究是越發艱難了。

雖然多方節省，當初熊一俠沙田元子留下的一筆錢還是漸漸空了。

不斷地有人選擇離開。

有姑娘嫁人了，嫁給租界的寓公做小妾。離開的時候，姑娘們笑著歡送，但是新娘子卻是抱著一群姐妹嚎啕大哭。就是主角自己，也不知道自己的選擇是對還是錯，她們只是被命運的車輪推著拉著往前走。也許前面就是平順大路，但是也許……會被命運的車輪給碾得粉身碎骨。

有姑娘回鄉了，雖然道路艱難，但是在她們的心目中依然是最溫暖也是最安全的地方。離開的時候，姑娘們含著眼淚相送，離開的人也是含著眼淚揮手。回歸故鄉總是不會錯的，那裏有熟悉的鄉音，那裏有熟悉的親人；雖然那些親人，在很久以前曾經拋棄過她們。

曹梓與劉梅梅也走了。她們私下裏告訴尹玉蝶楊春華張宛央，組織上對她們的工作有了另外的安排，她們離開之後，也許能遇上容海川。只是因為紀律的關系，她們不能告訴三人她們具體去了哪裏，不過將來條件允許的時候，她們會讓容海川給她們來信，她們自己也會來信。

舞臺的人越來越少。

很多大戲已經無法演出了，只能排一些小戲；好在也有其他舞臺解散、無處可歸的姑娘前來投奔，不求月薪，只求能討一口飯吃。所以又收留了一些姑娘，好歹能繼續將舞臺支撐起來。

那是40年的冬天傍晚，已經到了化妝的時候，王銀杏依然沒有來。尹玉蝶急得團團轉，說：“實在沒辦法，只能往銀鈴上了……銀鈴，你有沒有膽子上花旦？”

這一個冬天，楊春華一直在感冒咳嗽，嗓子嘶啞了，沒有辦法唱戲。張宛央的孩子剛剛斷奶，身材還沒有恢覆；最近這段時間的旦角，都是王銀杏上的。卻不想王銀杏到現在也沒有來。

盧銀玲還是有些膽怯的樣子，說：“詞兒我沒背過，……我怕記不住。”

張宛央說：“實在沒有辦法，還是我上吧。頂多就是胖一點，被人笑話幾句——難不成我還怕了？”

楊春華咳嗽著，說：“你還沒有做過恢覆訓練……這中間還有些武戲，只怕會受傷。”

“銀鈴動作沒問題吧？央央你趕緊教，實在不行，銀鈴上，宛央你在後臺唱。咱們做雙簧。我再讓人去銀杏家裏去催一下……不要有什麽事情才好。”

做雙簧有些難度，但是在戲曲界向來是被允許的。畢竟唱戲講究的是唱念做打，做打與唱念一般重要，在臺上展示做打功夫卻讓人在配合自己唱曲的，不會被視為假唱。

眾人以為王銀杏很快就能回來，但是前往王銀杏家裏的人卻撲了一個空。她那曾經有過大煙癮的丈夫，懶洋洋躺在床上，說：“銀杏？不是去唱戲了嗎？你們將銀杏給弄丟了，我還要找你們來賠人呢！”

前去找人的小夥兒也是一個沒主意的，以為王銀杏已經去劇院了，只是兩人在路上錯過了。就急匆匆往回走。

但是劇院依然沒有人。

王銀杏就這樣失蹤了。

尹玉蝶雖然著急，但是現在整個四鳳舞臺只有兩三個男人，都是毛頭小夥子，都是拿不了主意的。現在舞臺上還演著戲，大家夥都脫不開身；這黑天黑地的，姑娘們出去尋找人，也不安全，

不要一個人沒找到，又丟了一個。

本來想要叫楊春華去找一下熊一俠當初的朋友——但是楊春華又在病中，尹玉蝶甚至連王銀杏失蹤的消息都不敢告訴她。

憂心忡忡，但是上了舞臺，就必須融入到角色裏。

堅強的女孩兒，在那一瞬間，尹玉蝶只感到自己是無比脆弱。

她很想要找個肩膀靠一靠。

本站無廣告，永久域名（danmei.twking.cc）